当王小波的“伟大友焦虑心慌谊”撞上友谊的小船丨给欲望加点润滑

高浩容丨壹心理专栏作者

近日有两件事萦绕在我脑海：

壹是〈友谊的小船〉连环画。壹系列逗比的漫画在网络疯传，戏谑的背后诉说关系的瞬息万变，无论是友情、爱情或任何我们常见的壹对壹关系，都会随着彼此状态的改变、他人的介入等因素而结束。

贰是王小波的祭日。

王小波是我最喜欢的大陆作家，当中尤以《黄金时代》最爱不释手。以前和女友壹起读此书，我们会互相朗读书中的情结。在朗朗读书声中走过王小波笔下，王贰和陈清扬之间如何通过敦伦的方式，在那个蛮荒的田野间实践「伟大友谊」。

——码头边停着壹艘船——

我想每个人都有怀念偶像的方式，就像有狗仔去捡拾张爱玲的垃圾，想通过垃圾了解她的生活。

王小波对我来说就像壹座大山，我没能耐，也无意去分析他。更何况那不是我喜爱王小波的方式，我不是李银河，我不认得王小波，我只认得他的作品。我爱的是他通过书本流露出的才华与哲思，我对他最大的敬意，就是以他给我的启发，做为对他思想的景仰。

故我想试着从《黄金时代》中对于「伟大友谊」的描述，试着切入当红的连环画。

假设：

友谊的小船上坐着王贰和陈清扬，
那艘船的命运会如何？

伟大友谊背后说明了什么心理现象，
以至于决定了这艘船的命运？

——上船：走入关系——

刚开始王贰邀请陈清扬共乘壹艘船，陈清扬不愿意，直到王贰提出「伟大友谊」的要求。

王贰就像壹位长不大的男孩，他把内心真实的欲望，完完整整的告诉陈清扬。他想跟她作爱，同时也不在意陈清扬是不是不守妇道的「破鞋」，他要这个女人，就像他在星斗下赤条条的睡觉。

我想起心理学家拉冈（jacques-marie-émilelacan）的「欢爽」（jouissance）[1]概念。

人的生存有某种动力，使得壹个人追求成长，使得整个社会得到提升。用拉冈的观点，这个动力来自人的「欲望」（desire）。人的欲望总是处于匮乏的状态，人的欲望促使人满足「需求」（demand），而需求背后隐含「需要」（need）。

以《黄金时代》为例，王贰的欲望来自他生理和心理成熟过程中，壹个成熟男性的性本能，他光睡觉就为勃起，而勃起的意义就是为了和另壹个个体发生性行为。

王贰理解到自己想要作爱的需要，而为了实现这个需要，他对陈清扬表达了他的需求。显然，两人相遇之初，王贰对陈清扬没有爱情，只有基于需求与需要的欲望。这正是王贰的特殊之处，他对自己的需求毫不遮掩。

这里，拉冈在欲望之外导出壹个概念「欢爽」，拉冈认为欲望是外因，而欢爽才是符合内在真实的自我完满。唯有在欢爽中，我们的原始爱欲才能最大化。

举例来说，壹个男人看了a片，很想找个女人作爱。表面上是这个男人想作爱，实际上是他被勾起了作爱的欲望。又好像民众不断的受到电视广告的刺激，「不买ooo这个你就落伍了」、「连xxx都不知道，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」。

因为被点燃性欲而嫖妓，或为满足消费而消费，种种不满足就不快乐的行动，都不是出于本性的满足。拉冈认为，为填补欲望而达成的满足，永远只有短暂的快乐，且让我们在事后陷入更深的空虚之中。

相反地，欢爽是内在需求的完整满足，为爱而爱，为性而性。

王贰引人入胜之处，就是因为他的毫不遮掩，突破了欲望的匮乏感（不是因为被外在事物刺激），而是回归真实自我，以至于他成了流转于欲望的旁人眼中，壹位张狂又荒谬的怪人。

——启航：开展关系——

关系开展有很多因素，可能发于理解，亦可能来自误解。

在〈友谊的小船〉漫画中，袒露真实的自我可能会翻船，这种翻覆来自双方的期望落差。但这个落差会产生，往往在于过去很长壹段时间，双方为了维系关系而没有更充分的展现自己。所以当两人对彼此的形象，自认为有了充分的认识，就更容易带来强大的反作用力，深感自己被欺骗。

相较王贰的毫不遮掩，陈清扬则深受众人的蔑视之苦。她是壹位美丽的女人，丈夫入狱。身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代，恋爱和性都不属于个人，是集体的壹部分。陈清扬被调侃是破鞋，等于隐射她有胡搞男女关系的嫌疑，尽管只是清薄的玩笑，但陈清扬不能等闲看待。

陈清扬原本厌恶王贰，可当王贰向她「推销」伟大友谊，陈清扬着了迷，因为王贰强烈的勾起陈清扬的欲望。

但陈清扬认知的是真实的王贰？和王贰开展关系的陈清扬，真实的了解自己为何要和王贰作爱？

我想起壹位来谈者曾经问我的问题：「谎言到底是关系的杀手，还是润滑液？」

这是壹个复杂的问题，因为有时我们说谎不是为了说假话，而是为了说真话。

在现实社会，我们不可能事事说真话，壹方面碍于世俗礼教，另壹方面我们都不知道真诚会带来的后果，会不会比说谎更大。好比英国《每日邮报》的报导，据研究有55%的人，她们说谎是为了让别人觉得好过（thebiggestreasontheyliedwasto‘makesomeonefeelbetter’(55percent)）。[2]

这些谎就像我们世俗的礼教，言语中的客套，或者朋友之间用粗话做为发语词的寒暄，是壹种拉近关系的方式。

面对壹些特殊情况，谎言更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选项。例如前台大医院重症主任柯文哲市长演讲中的提问[3]：「有些谎言包装了我们的爱，就像面对将死的亲人，我们该对他老实陈述病情，还是让他带着希望含笑而终？」

王贰荒诞的想法和行径，迫使陈清扬不得不面对真实自我。他直楞楞的将内心的想法倾诉出口。他想做爱就说，想离开大部队就走，他对万事万物的美丽与丑陋，皆服从自己的初心去认识、思想与言说。

和王贰在壹起的日子，让陈清扬的生活被清水洗涤，壹切都变得更真实了。他们的关系，也随着这份感受深化。

——扬帆：深化关系——

使王贰与陈清扬关系深化的，是王贰的真诚，更准确的说是王贰的真诚为陈清扬带来启迪的作用。

这份启迪的作用，让陈清扬随着关系的发展得到成长，而壹段关系需要壹股成长的动能，方能维系关系继续前进。

王贰扮演的角色，有如哲学家鲁索（jean-jacquesrousseau）。

鲁索曾表示要写壹本完全真诚的书，于是他写了《忏悔录》，自序：

当时我是什么样的人，我就写成什么样的人。当时我是卑鄙龌龊的，就写我的卑鄙龌龊；当时我是善良忠厚、道德高尚的，就写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。

万能的上帝啊！我的内心完全暴露出来了，和你亲自看到的完全壹样，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！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，让他们为我的种种堕落而叹息，让他们为我的种种恶行而羞愧。然后，让他们每壹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，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，看看有谁敢于对您说﹕「我比这个人好！」。

鲁索在书中真诚到什么地步？他在《忏悔录》中甚至自陈幼年时，家里为他请了壹位家庭教师，有次他受罚，却在被打屁股的时候发现有快感，于是之后他会故意犯错，好让家庭教师拿教鞭鞭笞他的屁股。

鲁索说真话是为了通过真实呈现自我，导引世人反思自身存在的意义与价值。他深信人生的答案就在我们真正面对自己那壹刻。

「面对真我」，正是王贰和陈清扬保持船不要翻覆的力量。

王贰发挥了如鲁索壹般的启迪作用，陈清扬通过认知自己的性需求，缓缓认知自我更多真实层面。可王贰又比鲁索多了壹份可爱，他不是刻意启迪，他只是做自己当中，自然对陈清扬起了作用。

当陈清扬逐渐爱上王贰，她开始受到王贰影响，决定要更真实的做自己。从早期十分排斥被说是破鞋，到后来甚至可以坦然面对批斗大会，还从中研究出怎么样可以在批斗时让别人绑她更容易些。

因为王贰那套「伟大友谊」的前提，就是好友应该互相满足彼此，在寂寞而孤单的日子里，陈清扬内在没有得到满足，甚至被视为不应该被满足的情欲和性欲，都在王贰伟大友谊的逻辑中得到肯认。在多数人建构的道德观中，陈清扬选择了王贰这壹个特殊，但至少确实存在的宗派，毋宁说陈清扬找到了壹个能满足肉体与内心需求的信仰。

既然王贰和陈清扬都对自己，也对彼此尽可能的自我坦诚，为何两人的关系还是走向分离？

——翻覆：结束关系——

翻了船，和王小波永不相见，是陈清扬成长的代价。
陈清扬看透了自己，看透了王贰。
她爱王贰，爱的比王贰爱她多得多。

看透了关系。

不只壹次，我见证亲朋好友、来谈者，以及我自己在壹段关系结束时，竭尽全力去追求所谓的「真相」。好像今天会分手必定来自某种误会，只要找出误会的症结点，我们就能挽救关系。

实际上，就像我在《幸福不是看你得到了什么，而是看你可以失去什么？》文中所说，很多时候我们这份追求「真相」的努力是徒劳的，我们只是在痛苦中试图感动自己，好抚平我们茫然失措的无力感。

真相非但无法救赎我们，反而使我们持续陷入感伤的幽暗，把慢慢要结痂的伤口又掀起来，反而让伤口好得更慢。年轻的时候，陈清扬会为自己被误会是破鞋而恼怒、争论。在成熟的年纪，陈清扬选择不再留恋过去。

看透了欲望和欢爽的差异。再次相见，陈清扬认清王贰的「伟大友谊」没有爱情。多年后，她终于有足够的能量去拥有自己的幸福，而不是将幸福的权力交在另壹个人手上。

通过王贰和陈清扬的爱情，通过所有能够真正做自己，在红尘悲欢离合的红男绿女，使我相信翻覆的小船，在我看来并不壹定是悲剧，尤其书方皆在真实自我的探问中得到救赎，更何况世间的关系总是瞬息万变。

当拉冈问：「你的行为和欲望壹致吗？」

陈清扬和王贰都有答案，只是他们的答案不同。

最后，我想以《世说新语》的〈任诞篇〉，壹个也跟船有关的故事总结。

故事说王子犹在某个雪夜，想起好友戴安道，于是决定坐船去见他。过了壹夜，船快到了好友门口，王子犹却决定打道回府。别人问他，「都快到了，干麻不进去呢？」

王子犹说：「我在最想见他的时候出发，在我深感满足的时候返航。实际上见不见面又有何妨？」（吾本乘兴而行，兴尽而返，何必见戴？）

王小波冥诞隔日，写下此文。不敢称追忆，我不识王小波。更无意学别人致敬，毕竟王小波曾在《黄金时代》获得台湾联合报举办的中篇小说大奖夺魁后称：

本书得以面世，多亏了不屈不挠的意志和积极的生活态度。必须说明，这些优秀的质量并非作者所有。鉴于出版这本书比写这本书困难得多，所以假如本书有些可取之处，当归于所有帮助出版它的朋友们。

在我眼中，王贰如王子犹等《世说新语》中的欢爽男子。对于王小波创造了这么壹个人物，说了这么壹个故事，丰富我的生命，让我走入对男欢女爱的沉思，多了理解拉冈等哲人的材料。我只想对他说：「谢谢。」

注解：

[1]这个词汇有多种中文翻译，像是「畅爽」、「执爽」等，因为jouissanc包含性的愉悦，故笔者以为「欢爽」较为贴切。

[2]womentellmorefibsthanmen...honestly!fourinfivesaytheytellalieonadailybasis.dailymail.co.uk/news/article-3110136/women-tell-fibs-men-honestly-four-five-say-tell-lie-daily-basis.html

[3]生死的智慧：柯文哲(wen-jeko)attedxtaipei2013tudou/programs/view/aqatxbgzgsi/

——theend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