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家三口。这家人很特别,男同志看起来憨厚、笨拙;女的则精明能干,不了解情况的绝对看不出俩人是夫妻。 病人叫浩然,今年17岁,再过几个月就要参加高考。他长得眉清目秀,鼻直口方,脸上的线条高雅,仿佛经画家手笔精心勾勒过,皮肤像阳光照耀下的瓷器一样白净。李浩然身材像他爸,高大魁梧,言谈举止又继承了他妈的温雅和文静,笑时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,笑容后面却隐藏着不易觉察的天使般忧郁,那惹人注意的帅 气和聪颖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他母亲带着哭腔说:“你一定救救他,这孩子太优秀、太可爱、太讨人喜欢了!他是省重点中学学生,成绩一直在年级前三名,老师对他考省状员很有信心。可现在成了这 样,不仅无法考试,连安静半小时都难以达到。只要他在家,就不停地收拾这儿收拾那儿,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、一尘不染,哪怕只有很小的一点儿污渍,在他眼 里也是不能容忍的!在学校也一样,只要看到校园哪里脏,他就千方百计将它擦掉,哪怕忙到半夜,也必须弄干净才罢休。有时睡到半夜想起哪里脏,马上起来打扫 干净然后才入睡。我们为他的病花了不少钱,可始终不见好转,别的医院医生说您治这病有办法,就来了。我们全家的希望全寄托在您这了,您可千万要帮我们呀! 只要您治好了我儿子的病,我一定给你磕三个响头……”说到这,他妈的声音有些硬咽。我连连说让他们放心,这种病是心理疾病中的常见病——洁癖,不要担心。 李浩然的母亲听了我的话,像吃了定心丸,愁眉苦脸渐渐消退。
通过短暂的交往,使我感觉这个病人与其它病人有所区别。在我仔细询问过程中,李浩然对某些问题回答总是吞吞吐吐,并时不时用眼睛瞟父母。他母亲向我诉 说他病情时,他除了去洗手外,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悠闲地看着,好像我们的谈话与他无关,眼神中没有那种特别渴望早日康复的愿望,这在以往的病例中是很少有的 情况。从他的眼睛深处能看到别人不易觉察的忧虑,也有很多担心。为了能更深一层了解他的病情,我让其父母回避,跟这孩子进行了长时间的谈心。
李浩然喝了点水,闭上眼想了想,开始讲述自己的家庭背景。
我爸妈两人差异很大,我想您一眼也能看出来。爸妈在文革时期结婚,当时爸爸是卡车司机,为了多挣钱,常跑外地,一走十天半月是常事,只留下妈妈一人在 家。说来爸爸也是苦命人,12岁那年爷爷在一次事故中去逝了,两个妹妹一个6岁,一个2岁,日子过得非常艰难。奶奶因爷爷死了,受了打击一病不起,不到半 年也走了。爸爸一人挑起抚养妹妹的重担。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”这话在父亲身上得到了应验。二十来岁的爸爸已当上车队队长,到成家年龄又因贫农成分,很多 家庭背景不好的人家想将女儿许配给他。在别人的介绍下跟妈妈结婚。妈妈是高干子弟,她父母遭 “四人帮”残酷迫害,姥姥、姥爷为了让女儿摆脱精神折磨,所以想找个越穷成分越好的人家把女儿嫁出去,这样也是做父母对女儿尽了应尽的责任。结婚后,妈妈 对爸爸还比较满意,爸爸也很疼爱妈妈,不管上班有多累,回到家总是帮妈妈干家务,两人平静地生活。如果‘四人帮’不粉碎,他们会那样平平安安生活一辈子, 可后来姥姥、姥爷平反了,重新当上领导,妈妈靠关系也当上干部。姥爷对爸还较满意,认为他勤劳、善良、吃苦能干,会永远守护着女儿,他几次想提拔爸爸,可 爸爸因没文凭,再说也不想靠关系升迁,就没答应。可妈妈并不理解爸爸,常骂他是“茅坑里的石头——又臭又硬”,俩人为这种事经常争吵。妈妈对爸爸不好,里 面也有姥姥的因素,她从来不拿正眼瞧爸爸,逢年过节只叫妈妈回家,有时碍于情面也让爸爸一起去。每当这时,爸爸内心极其矛盾,左右为难,去也不好,不去也 不好。人穷志不短,爸爸最不愿看到姥姥藐视的眼神,但作为晚辈,他不想让别人说自己对老人不敬,为此事爸爸很苦恼。爸爸每次去,姥姥总让他干一些脏累活。 爸爸本来是个闲不住的人,既使姥姥不让爸爸干,爸爸也会找些活来做的,但姥姥那种说话的态度却让他受不了,总认为这些活是爸爸该干的!还有就是爸爸干活 时,舅舅、姨伯等人在一起说笑,无视爸爸的存在,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妈妈看在眼里气在心里,每次只要爸爸去,回家后俩人必定要大吵一次。妈妈越来对爸爸越挑 剔,觉得爸爸不够体贴、温柔,也不懂得生活,没有一点情调。那时妈妈也没打算要孩子,准备凑合一年半载离婚,可上天总是捉弄她,偏偏怀上了我,本来打算处 理掉,但因妈妈有心脏病,如这次不要,以后就要不成孩子了,就这样,我来到了人世。
随着我的降生,他们有了新的希望,也有了精神寄托。以前没我时,妈妈提出离婚,思想保守的爸爸开始接受不了,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。听姥姥说,他们曾去 过民政局,可那的人总是以各种理由推三阻四,不予办理。而工作比较忙的爸妈,又没太多的时间整天往那跑,就一拖再拖,直到我出生时还没离婚。我记事后,爸 妈的争吵就没断过,好多起因都是为了我。爸爸爱我但不溺爱,让我从小学会独立,能干的事必须亲自动手;而妈妈什么都想替我做,不想让我吃一点苦。看到他们 为我争吵,心里特别难过,我尽可能多做事,不让他俩发生“战争”。
上初中后,学校离姥姥家近,常住姥姥家,回家的次数也少了。爸爸工作一帆风顺,从队长升到部门经理,相对来说应酬也多了。虽然爸爸做得很好,但妈妈还 是从骨子里看不起他身上根深蒂固的小市民习气。吵架成了俩人的家常便饭,但好的事,俩人从来没当着我的面吵,有时他们正吵着,见我回来就嘎然而止,像什么 事也没发生过。有一次我听到俩人的谈话声,说等我考上大学后,就各奔东西。听到这些话,我非常恐惧,心里有很多酸楚无人诉说,学习之余,为了打发时间,就 开始整理房间,但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进行斗争,将来他们离婚了我到底跟谁?!爸爸为了我生活得更好,拼命地攒钱,自己省吃俭用,给我买了一套35万元的房 子;而妈妈在生活上对我无微不至地关心,像俗语说的“捏到手里怕碎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”。他们俩人都心知肚明地笼络我,让我十分难堪。他俩为了争夺监护权,关系越来越糟,话越来越少,谁不管谁,只有见了我才展露笑颜。我马上就要考大学,考上后,也就意味着这个家庭的破裂,一想到这些事心里就特别紧张,有 时躲在卫生间偷偷地哭,哭完了就拼命地洗脸,洗得让他们看不到我曾哭过的痕迹。有时为了麻痹大脑不停地洗手,不停地整理书包,为了爸妈回家有个温馨、舒适 的家,让他们对这个家多一些留恋,拼命收拾房子。有时过节还出其不意给他们互相送一个小小礼物,但我从来不说是我做的,在爸爸面前说妈妈做的,在妈妈面前 又说是爸爸做的……有时我想着我活得真累,好没意思,但看到爸妈为了我所付出,又觉得这样做很值。后来一有空余时间,我就想去洗手、整理东西,如果不做, 心里就很不舒服……
说到这里,李浩然又去洗手。为了减轻他的思想压力,我和他聊了些与病情无关的话题,直到他轻松起来,才又将话题转到主题上。
下面是我询问的部分内容。
我:高考有困难了?
李:是啊,看到爸妈、老师着急的样子,心里感到不安,也有些不舒服。
我:好像你不是很着急?
李:看到爸妈着急,我心里并不是想象的那样着急,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!
我:你想不想考大学?
李:想,不过我的情况考省状元没太大问题。
我:你愿意上大学?
李:愿意。
我:上大学有什么好处?
李:那还用问?!前途光明呗!
我:上大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?
他没有及时回答问题,而是长时间地坐在那沉默了一会儿,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,又洗了洗手,在我一再鼓励下,李动情地说: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?也不知道 自己到底怎么办?有时我真恨自己为什么要长大,为什么有这么多苦恼?!就算我考上大学,不知该不该离开这个家?我不敢面对上大学后回来的家,害怕见到他们 商量好的计划,真的好怕!这种想法一直在我心理徘徊了几年也不敢说,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问我,也是第一次清醒地面对这件事,你说我该怎么办?我心里很难 受。
我:你是个好孩子,这么多年,你一直做得很优秀,为了能给父母带来欢笑,将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他们身上,甚至将自己的零用钱攒出来给他们买小礼物,真是难得的好孩子啊!
李:爸妈很好,他们都爱我,他们中任何一个我都舍不得,虽然他们将来离婚了,我也能见到他们,但总觉得心里不舒服!我也清楚这样做有些自私,可又说服不了自己……
说到这里,李浩然低下了头,他不想让我看到他的泪水,但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晶莹且湿润的东西,嘴唇痛苦地颤抖着,抑制不住的泪水终于沿着有些苍白的面颊慢慢流了下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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